枕河

草大大·3

【3】

后来我才知道,二小姐这个称呼,是稹名在她家年宴上顶的一句嘴。

稹名和稔君是表亲,而他俩的外祖家,偏好那种甜憨可爱、言辞如蜜的孩子。家里一众女孩子口齿皆伶俐,偏稔君两岁才能磕磕巴巴地祝句“寿比南山”,素日如同葫芦锯嘴,用我四叔的话说,简直上不得台面。

稹名则恰恰相反。

稹名打小聪明太过,且事事较真用狠。小姑娘九个半月就开了口,一岁过半已口齿耿亮。家里给她念故事书,大字不识一个,居然听着听着把整本书都背了下来。

如此聪慧的女孩儿家里是逢人便夸。日复一日,稔君便被自己这个二表妹从头到脚比了下去,性格也愈发内向。

那日年宴,原是我四叔母提议家里的孩子挨个给长辈敬酒。一众长辈纷纷叫着好,全不见稔君抱着热水袋缩在沙发里头满头冷汗,恨不得啃了自己的舌头。稹名倒是发觉了,却也无能相助:

她唯一的支援行动,就是陪着稔君团在沙发上。

眼看着就要上菜,满厅堂的灯亮亮地打起来,我四叔背着手走到沙发边上,扫了稔君一眼:

“请不动你?”

我四叔脾气耿直暴躁,那几日又恰逢股市不顺。稔君向来怕他爸怕得和什么一样,连忙低头找鞋子。我四叔扭过头去一声冷笑:

“——哪学的大少爷做派。”

立得稍近些的亲戚纷纷转头来看。我四叔也反应过来,咳嗽两声,转而对付一边坐着晃荡脚的稹名:

“老二,你又是怎么回事?”

稹名的眼睛在我四叔脸上转了一圈,面无表情地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足尖,小手故作老成地捻上大红缎面旗袍襟口一把白绒:

“——我二小姐做派。”


自此,这一声二小姐便喊得人尽皆知。只可惜我听到这段奇闻的时候,稹名早不来我家了。

我俩确已享够缘分,她自五岁到八岁,几乎逢假期便来我家。我父亲手把手地教她写字读书,直叹小丫头远胜我当年。家里另几个男孩子,只能用最死的法子,将一篇书抄上三四遍,才能背个大概。

功课闲暇,便是一众人大张旗鼓地上山入水下厨房。登山采风下河摸鱼均是家常便饭,我父亲盛秀生是市报主编,公信力极好,稹名一拎包就跟着我们四处跑;我切菜揉粉已颇熟练,稹名便是欢欢喜喜地给我当了两年的帮工。我在塑料盘子里细细磨上一层红豆粉,她便手指尖儿蘸些水,将小小的糯米团揪下来丢进粉盘里,玩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。

这样的好日子,一般人也就只配过两三年。

稹名八岁,我已十四。贺家叔叔常年奔波在外,有一日心血来潮跑到我家接女儿,盯着我已堪堪拔节的身量笑着沉默许久,终把双手放在稹名肩上:

“——好了,贺稹名,和盛家哥哥说再见。”

我整了整短袖白衬衫的领口,朝她挥了挥手:

“二小姐再见。”

稹名挣开她爸的手跑到我面前。我笑着蹲下身,似往常一样,与她一击掌。稹名开口便是流利的当地土话:

“——草大大,再会。”

接着一本正经地回头,与她爸道:

“——草大大的大名叫盛秋禾,小名叫时宜。我都知道。”


自此,稹名便再没有来过。



那一年家里出了很多事:我升入高中,打包住校;父亲逆了全家的意思,改名盛乔,只身离家创业;家里几个弟妹要念书,少不得托关系择班;母亲的糕点铺子遭了白蚁,又要装修。

——多多少少地与我有些关系。于是,我每周拉着箱子步行四十分钟再倒三班车,小心翼翼地将爷爷家里所有父亲的照片都收起来,确保他老人家安度晚年。带着吱哇乱叫的欣菲逛小学,回身甚还得替母亲请来的那个不靠谱的油漆工刷墙。

我与好友如此开玩笑:

“童年一去,不回短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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