枕河


【2】

二小姐姓贺,只是偏巧不巧,和我们这儿的男孩子一样,从禾木旁,唤作稹名。

初次见她是在十一岁那年冬天。那日她的姨母,我的叔母,领着她将我爷爷家的房门摁响了。

我届时大病初愈,面无血色地裹着件苍绿色的新毛衣,拉着四堂弟稔君缩在阳台的小茶几边喝着茶剔叶络子,一面看着外头飘飘洒洒的雪。

家里一众弟弟妹妹给足了我面子不来添乱,只在外间折腾。我母亲喜欢孩子,笑吟吟地拢了裙起身,四面周转待客,行至厅口的地方,颇喜悦地呀了一声:

“咦,这是谁?是谁?吓,二小姐!”

厅里早闹哄哄地聚满人,一瞬间,满堂大笑。
——家里从没有这种喊法。我有些好奇,捶着双膝站起身走去门边,便看见倚门立着个蓝色灯芯绒裙装的小姑娘。一头拳曲黑发披在肩上,细细的吊梢眼,冰凉的防着人,嘴上却口齿分明地与面前一众长辈依次问了好,眼神在我身上停住,再不说话:

我有些尴尬,捻了几下领口,勉强唤道:

“二小姐?”

小女孩瞬间怒目,我只得前一步,蹲下身弯了眼睛朝她笑:

“我是阿稔的堂哥,二小姐爱叫什么,就叫什么。”

小姑娘定定地看了我半天,终一咬唇扭过头去,挤出句本地的方言来:

“草大大。”



稹名幼时当真不漂亮。

——不仅不漂亮,甚至都说不上讨人喜欢。她瘦且高,有过于发达的额头和大腿,四肢长得不成比例,四五岁便有三十三码的脚。偏巧我母亲喜欢那种高高的脑门强健的腿脚,故常常邀稔君带着稹名来家里玩儿。

那几年恰逢我父亲工作得闲,没事便回一趟家。我少年时体弱,一场病能从秋末断断续续到春初,他是决不允许我在床上赖着读书清闲的,清晨五六点光景便一路将我从卧室挠起来赶去厨房给他打下手:

父亲嗜辣嗜甜,做饭弄得满屋都是香气,我受命看门,一看就是三个小时:拿两个胳膊肘,一个抵住稹名,一个抵住稔君,结果被八叔家的儿子小穜跳起来一拳捶在腰眼上,几乎要在风中飘零过去。

父亲拎着个汤勺回身看了我们一眼,闲空手插进裤袋里,漫不经心地笑笑:

“秋禾,算了,都放进来。”

说着便递过来一纸袋梅饼,一竹篮花生:

“切丝。一会儿,二小姐装盘。”

“老四老八你们俩,去外头把花生剥了。”

我颇笨拙地提起刀来,切了没几下,不只是因为手腕酸沉还是因为紧张,渗出一额头的汗来。我从未做什么事情窘迫如此,低头笑了笑聊以自嘲,却发现稹名已捧着只小盘子,端端立在我身侧。

我压力极大,拿手背揩了揩额上的汗,蹲下身与她说好话:

“二小姐,我这边还早呢,你先放下来?”

稹名闭着眼睛纹丝不动:

“草大大,我们在玩一个游戏。要认真。”

我已不是很能理解五岁小女孩的幻境,便也只好伏低身子请教:

“什么游戏?”

“我们在假装…”

我放了菜刀附耳过去。她抿了抿嘴,一挑眉笑得奇异而甜美,手上仍端端正正捧着盘子:

“——假装我们是…在假装木头人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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